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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、第3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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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姨娘犹豫了, 若是供出二姨娘,赵晋万一去查问,得知自己送礼前去的真正意图, 岂不一点好处都落不着,还白白损失了那些贵重东西?

可若是不说清楚,赵晋定然认为她刻意盯着小院别有用心。

一时四姨娘有些心惊,开始怀疑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。

“爷,是我凑巧听来的, 一时高兴,也没有去查证,立时就叫人备了礼送过去, 我是真心替爷高兴,想尽尽心意,并无旁的意思。”她一脸委屈,红着眼揪住赵晋的袖子, “爷,是不是留仙关心您, 也是错了?可是留仙就是做不到,不理会您的事啊。”

说着, 她甚至滚落两滴泪珠, 光滑的脸颊小心贴在赵晋肩头, 一手揪着他袖子, 另一手去抚他的衣襟。

赵晋握住襟前那只手, 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, “你知陈柔这胎对爷来说意味着什么,你最好离她远一点,若叫爷察觉一点儿, 你想要伤害她腹中骨肉的可能,咱们之间最后这点情意,也就彻底尽了。”

他推开她,起身便朝外走。

四姨娘扑了个空,满脸震惊与愤怒,她站起身追上去,嚷道:“爷,您今儿过来,不是为了瞧我,是怕我对付月牙胡同那小贱人,特来敲打我的?”

赵晋已穿过稍间到了明堂,嬷嬷捧着他刚脱下的那件貂绒氅衣小心披在他肩头。

他侧过脸来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系好氅衣带扣,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。

帘子放下来,适才放进来的冰冷气流混着屋里熏人的暖意,化成一团氤氲的雾气。

四姨娘肩膀发颤,气得踢打那夹棉帘子。嬷嬷从后抱住她劝,“姨娘,不可再胡言乱语惹恼官人了,您受的教训和委屈还不够吗?”

四姨娘哭闹了一阵,浑身力气抽光,流着泪跌坐在地上,“他变了,他再也不是嘉凌湖上救了我的那个男人了。我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,他看也不看,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贱人,他竟然这样对我。走着瞧吧,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!”

嬷嬷担忧地抱着她,“姨娘,您可不能错了心思,做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啊。爷这么多年没有子女,盼着有个孩子出生,这是人之常情。您既前头已经做了姿态,不管爷领不领情,总归那陈姑娘该是知道好歹的。上回奴婢送东西过去,那姑娘很是小心,说怕回不得礼惹人笑话。您说,若她真那么得爷的宠,又岂会连个名分都无,连几张皮毛几盒子补品也还不起?爷这些年在外确实多情了些,可到底外头那些人也没一个能进了赵家门。那乡下丫头便是这胎当真生个小子,最终也就是个姨娘,抬进了府里,孩子也生了,还有什么新鲜的?今后大家一个样是守着屋子过日子,时日长了,难道您就不能怀身子?何苦争这一时长短呢?爷迟早知道姨娘您的好心啊。”

四姨娘哪里听得进劝,她低姿态都做了,舍下脸去讨好一个乡下女人,谁料赵晋不但不念她半点好,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。她向来心气高,为他做了妾,心里一直是有怨言的。卢氏若当真有个好娘家,兴许这命她也便认了,可分明卢氏不及她 ,卢青阳是个赌鬼,对赵家没半点助益不说,还频频扯后腿,她样样都好,到底凭什么要受这些委屈?

赵晋出了门。

书房的墨纸香令他头疼。

漫天乱飞的雪沫子,一重重往头脸上扑来。

墙边未来得及凋零便被寒霜凝住的叶片尚有绿意,羊皮皂色云头靴子踩在浅薄的雪面上留下一串墨色痕迹。赵晋发觉一个人冷寂久了,意志就会变得软弱,他开始向往一间灯火昏黄的小屋,向往素手捧来的一杯热茶,向往一个可以陪他一块沉默的人。

福喜躬身缀在后面,小心地问:“爷,药堂那边出现的人,不是四姨娘派的吧?”

赵晋眉头比枝头挂着的霜还冷,他勾唇冷笑,“她倒是想,可惜没这个脑子。”

在娘家被宠坏的姑娘,动辄就要投河上吊,拿自个儿的命要挟人,遇事也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,再多些手段都没有。这么多年她都没个长进。

福喜松了口气,“四姨娘虽脾气坏些,倒不是个有心计的。”也亏得没心机,就这么都能搅得后院天翻地覆,要是再聪明几分,那才真是家无宁日了。

赵晋眉头没有舒开,在柔儿之前,他也曾有个妾侍怀过孩子,只可惜到了五个月左右,突然吃坏了东西血崩落胎。他暗中查过,几个姨娘甚至太太都有插手过孕妇的饮食用具,打死了十来个仆人,搜遍了整个院落,最后也没得出结论。有人躲在幕后坏他子嗣,几个姨娘就是为此才被他疏远,买了柔儿后,一直不曾抬进府里,也正是为此。

他无法再承受一回,失去子女的痛。

这世上他拥有无数东西,可他最渴望拥有的却只是那么少。这么一点心愿,上天亦不肯给他圆满。家财万贯为富一方,生意做得再大,身边欢声笑语再多,心里空着那块却怎么也填不满。

若一直没有,也许还能叹一声都是命。可给了希望又拿走,那是怎样一种剧痛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“爷,咱们现在去哪儿?”福喜缩着头,手抄在袖子里,走了这一会儿,四肢都已冻得不听使唤。

“去哪儿?”赵晋抬眼,目视前方的一片茫茫。

他脚步凝住,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这么远了。

家里还有客,他瞧似活得洒脱恣意,其实从来都不自由。他笑了下,习惯性的笑容,不代表他任何情绪。

“回吧。”

他说,声音听来有几分失落。

福喜去瞧他的脸,只见端沉的五官平静无波,什么喜怒也瞧不出来。

**

柔儿发觉,自己所用的补药换了。

金凤说,巷口药堂的大夫水平有限,官人另指派了别的药堂郎中料理她的胎。

没几日,柔儿在附近散步的时候,发觉巷口那家药堂正在拆匾额。人群在旁围观,有人说里头的大夫犯了事,至于到底是什么事,却没人能说出来。

金凤每天都在仔细记录她吃用过的东西,熬药前要将所有的药材都点算一遍。她隐隐觉得金凤有事瞒着自己,但她没有开口问。她知道,自己是安全的。

四姨娘送来那些东西都被收进库房,怀孕时其实是用不着人参的,她镇日在家不出远门,新做的袄裙披风几十件,也不习惯穿狐裘这么华贵的外氅。

她另有一重小心思,就如赵晋给她的每一笔钱都被她好好保存着一般。她把自己的,和属于他的东西,分得很清楚。

赵晋近来在忙生意上的事,隐约听福喜进来跟他回报,说是新进从北边收来的几十车皮毛出了问题。她估算那应该是笔很大的损失,但他只是闲闲喝着茶,随意说了两条处置办法,转过脸来,仍能笑着把她扯过去,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,对里头那个未出世的小东西说话。

后来的几日他没过来,趁着天气晴好,兄嫂又来了一回。小楼买下来后,他们将其中一间隔出来赁给包子铺,楼上楼下重新添了桌椅,店子大了,客流也多了。陈兴和柔儿商量,不若也开始做炒菜卖点心。

钱厨娘很热心,手把手教林氏做时兴糕点,还说愿意帮忙,常做点新鲜样式送去店子里代卖。陈兴提议,既钱厨娘帮了这么大忙,愿意出资,比照她如今的月例付给工钱。

钱厨娘很愿意。小院人少,赵晋也不是天天过来,时常得闲,她做些点心赚点外快,还能多补贴补贴家里,何乐不为?

后来每隔一日,陈兴就派伙计来取一回点心。福喜报给赵晋知道,赵晋没言语,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由得柔儿自己折腾。

到了月底,陈兴算账的时候,才知道自个儿赚了多少。柔儿钱袋里又添了颇重的一笔,她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安心。

钱能带来的安全感,比人给的温暖还坚实。她这般想着,又自嘲,怎么一进城,人就钻到钱眼里去了?

十月天寒地冻,屋里炭火烧的旺又足,柔儿抱着手炉,推开炕边的支摘窗,望着漫天飞舞的雪沫子发呆。

她四肢仍是瘦的,肚子凸起一块,穿着宽大的衣裳并不太明显,这般半躺着的时候才尤其像个孕妇。

赵晋吩咐下人禁声,悄然跨入稍间。

抬眼便见那妇人半侧半卧在窗前,穿一身紫地缠枝纹夹棉比甲,内着同色调浅一重的绸面阔袖立领长衫,鸦青八幅裙子。她甚少穿得这样艳,衬着一张稍显稚嫩的脸,别有一番风韵。

原本是个未抽芽的小豆丁,在他的滋养下长成这幅美艳模样,赵晋甚至升起几缕“我家有女初长成”的欣慰感。

他不动声色上前,将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夺过来丢到一边。

姑娘被他一掀,倒掉个方向,伏在他身上。

她小心护着肚子,贴靠在他肩头,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,“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?”

赵晋搓弄她唇瓣,温软的嘴唇没涂口脂,颜色浅淡柔嫩,叫人忍不住想要品尝。

但他没轻举妄动,指头下沉,落在她圆领比甲斜襟上头,隔衣轻轻压了下,不正经地道:“馋你这味雪尖儿樱桃果,所以就来了。”

柔儿脸色腾地变得通红。抬手握拳捶了他一记。“爷就知欺负人。”

恼羞成怒,又不得逃,眉尖直颤,耳朵都沁成了嫣红色。

他取的名目可多呢,什么蜜酿桃花瓣,雪尖樱桃果,醉人霜里红……调戏人的花样不知凡几。

赵晋喜欢瞧她又羞又恼的样子,连她打来的那下不疼不痒的拳,都叫他身上火苗直蹿。

金凤端茶进来,不敢抬眼乱瞧。听见柔儿被吻得“唔唔”说不出话,她心里更着慌,忙加快脚步退出去。

闹了一会子,赵晋歪在炕上睡了个午觉。柔儿在旁做针线,不时替他掖掖被角。
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,浅浅洒下来。外头雪住了,好容易见晴的天儿,微蓝泛白的颜色,如他身上那件儿轻烟色阔袖袍子一般。

赵晋睡得少,不一会儿就醒了来。柔儿侧坐在他身畔在绣小孩穿的衣裳。

这一瞬时光停滞岁月不前,不知为何叫他觉得这一刻便是岁月静好。便是烟火人家寻常日子。

姑娘转过脸来,没想到他醒过来了,以为是自己吵着他,有些歉意,“爷,您是不是没睡好?”

她的小心谨慎跟下人们又不一样,不是担心自己做不好差事受罚,而是诚意想服侍好他。是个质朴没机心的孩子,从前他没经手过这么敦厚实诚的姑娘。

他的子女出在这人的肚子,若给她养在身边,多数能教成个勤奋懂事不争不抢的性子。倒是好,可惜做他的儿女,光有这份纯善不够。他自己精于算计,尚在那份尔虞我诈里头折了多少去,即便有他铺好的路,他的孩子也得有独当一面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的本事。

他朝她招招手,等她靠过来,投入他怀里。

并头躺在炕上,他说:“你估摸着,这胎是男是女。我听一元大师的意思,多半是个儿子。”

柔儿对此本就有点紧张,听他这么说,以为他盼儿子,声音发紧地道:“万一不是,爷会不会不高兴?”闺女挺好的,跟爹娘亲,赵晋长相出众,他的闺女应该会是个大美人。

赵晋叹了声:“是个女儿也不赖。若这辈子实在注定无子,就给闺女招个上门女婿,不需要多有本事,能生孩子就行。”

柔儿哭笑不得,“官人对女婿要求倒不高。”她可不愿意。将来她闺女要嫁,必然得嫁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,还得长得漂亮,有担当,会行事,能护着姑娘。

这一想,就想得远了。

赵晋笑道:“我赵晋的闺女,自然不比男儿差,将来撑着家业,在浙州当女霸王。后院最要紧本分不惹事,若嫁个太要强的,反倒惹得她分心。”

他这一番言论,约莫是比照他自己对后院的要求吧?柔儿被“女霸王”几个字逗笑了,“官人,可不能这样。女孩子在这世上不容易,行差踏错一点儿就要给人戳脊梁骨骂不安分。若招个上门女婿,是个知恩图报的还好,就怕心里还不服气,觉得堕了男人威风,一边占着家里的好处,一边怨怼不甘生外心。若要嫁,不若嫁个比她能耐十倍百倍的,才不至眼气她那点东西,仅图着她这个人。”

赵晋捏了捏她下巴,笑道:“这么说,我们柔柔还想把闺女嫁个王侯将相?口气倒不小。”

柔儿脸上一红,辩解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就是……只盼着孩子能过个小日子,没什么发愁的事儿,有人疼有人护着,别叫她太操心。”

说到这,她不知怎地又有点伤感,偎着他小声地说:“官人会护着她,给她寻个最好的人家,对吧?那我就,没什么好担心的了。”

赵晋不知她怎么突然情绪低落起来,他翻身坐起来,展臂拢住她,“这是自然。你放心,只要你不出大错,这辈子,爷护着你,任何事有爷替你撑着。”

柔儿别过头,伸指抹掉眼角的水珠,赵晋扣着她脸颊将她正过来,亲了亲她额头,“你这是怎么了?当了娘的人了,还这么爱哭,越来越娇气。”

柔儿声音发涩,举目回视他,“爷,您记得要答应我一件事儿,可别忘了,不要食言好不好?”

赵晋嗤笑,捏住她下巴打量她,“行啊,不赖啊,仗着大了肚子,都敢跟爷谈条件了。瞧爷怎么收拾你。”

襟上扣子被扯落,他俯身张口咬下来。

她疼得一缩,被他扣住手动弹不得。

赵晋瞧那团儿起势越来越喜人,心里邪火直往上蹿。

才要再咬两口,忽听外头一声尖叫。

小丫头向来不敢这么没规矩,这一声叫的突兀,令赵晋立时沉下面容。

片刻,外头窸窸窣窣响动个没完。赵晋起身喝问:“什么事?”

金凤推门进来,脸色难看得紧。

发财、小丫头等人都在门外,瞧着地上什么东西瑟瑟发抖。

金凤硬着头皮上前,“爷……爷,隔壁王家的猫……”

赵晋听她支支吾吾,不耐地横她一眼。

柔儿尚在系衣扣,背着身不敢转过来。

金凤道:“王家的猫掏了咱们后院儿墙根下的老鼠洞,那猫儿揣崽子了,刚才突然、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,底下全是血。”

柔儿手上动作猛地顿住。赵晋沉声道:“说下去。”

听金凤续道:“适才发财把老鼠洞挖了,里头找见半根参须子。奴婢瞧了眼库房,上回放架子上的两盒参,其中一盒折了半根,许是、给老鼠刨了,不知、不知其中有没有关联。”

她不敢咬死说那人参有事,事关重大,三姨娘的死,还有后来赵晋血洗院子,一幕幕往事还仿佛就在眼前。她怕极了,怕万一真是这参有事,她从前逃过一劫,还能再好运的逃过第二回吗?

金凤话音刚落,就猛地跪了下去,“爷,爷……”

赵晋端坐在炕上,拳头攥得发白,他不怒反笑,那笑冷嗖嗖瘆人,“喊福喜进来,给我查!”

他话落,“砰”地一声炕桌随之翻滚在地。

他一脚踢开地上那些碎瓷站起身,气息凛然跟刚才与柔儿畅想儿女之事时的模样完全换了个人。

他去警告过四姨娘,就怕那蠢货猪油蒙了心动什么鬼主意。不料他倒把她想得简单了,连送到他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敢做手脚。

也是他大意。想到那些东西送过来,一直就摆在屋里。陈柔也不知碰过不曾,有没有沾上有毒的东西。

他提步朝外走,院子里跪着小丫头和发财,见他震怒,头都不敢抬。

他瞧着地上那只挣扎在血泊里还没死透的猫,地上半截老鼠的残骸。

他见过更残忍更血腥的场面,可没一个片刻,比此刻更让他觉得心寒。

福喜很快就进来了,身后还带着几个眼生的侍卫。

赵晋立在阶前,道:“留几个人,将这里查验一遍。福喜立即回家,把咸若馆围起来,仔细搜验。”

他甚至不等确定是不是老参有问题。他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。

柔儿扶着门框站在里头,她身子发颤,开始后怕起来。

这个孩子虽还没落地,可自打她知道腹中有了,就一日日盼着它快快长大,想瞧瞧它是什么样子。

她被买来的目的就是生孩子的,是她的宿命、她的本事。她没招惹任何人,为什么别人却不放过她?

赵晋回过头,见姑娘踟蹰地立在那,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了层水雾。他抿唇沉默,没有出言安慰她。

此刻他努力控制着情绪,怕自己太过激涌的怒火吓着了她。

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里,是他珍而重之的宝物。

他不容许,不容许有人对它动歪心思。不论那是谁,他定要对方知道,生了这样的邪念,将付出什么代价。

库房大门打开,她的东西原本少的可怜,如今堆在里面那些东西,都是为了孩子的到来置备的。脚步纷纷杂杂,有人来来回回的倒腾着里面的物品。

所有东西都被抬到院子里,用几床旧被子垫着。那几个人明显训练有素,手里垫着布巾一样样摊开里面的东西。片刻外头又请来了两个郎中,战战兢兢被推到那些东西面前,叫他们仔细验看是否掺了毒物。

赵晋坐在明堂椅上,端沉如水,一言不发。柔儿被金凤扶进房中,她坐立不安,捧着热茶几回递到唇边又忍住了没有喝。

适才赵晋遮着她的视线,她没瞧见那只猫的惨状,依稀瞧见半片染了血的砖,她抱着肚子,隐隐觉着抽痛。

害怕。她太害怕了。

过往十七年她的世界简单得像张白纸。

没想过自己会落进这复杂的漩涡里,面对这么可怖的现实。

想要她孩子命的,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四姨娘吗?

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,外头的人终于有了发现。

郎中哆哆嗦嗦被推进来,躬身给赵晋行礼,“赵、赵爷。”内宅秘辛,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,郎中不是没见过这些事,但眼前这位实在不是一般人,浙州赵家多大的势,他担心会被灭口。

赵晋不言语,甚至眼皮都不抬。他垂眼坐在那,像座凝固不动的雕像。

身后侍卫喝了一声,那郎中打着哆嗦自行说了起来,“小人看过了里头的东西,其中几件,盛装的盒子里有汤水干涸后留下的印子。小人嗅了下,又用药水试验,发现、发现是种叫无子草的药……那盛着老参、布料及一应东西的盒子都泡了这药,应是撂了一晚上风干了,兼之这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断,所以大伙儿那时没发觉那水印子异常。”

不等赵晋说话,金凤已急着问道:“这药是毒吗?是怎么个用处?对我们、我们奶奶的胎有没有影响。”

其实真相已明了,可有些事必须问个清楚明白。

那郎中为难地瞧了她一眼,头垂得更低了,“无子草毒性弱,对常人影响不大,若是孕妇碰了,会造成气血紊乱。若是多次接触,就会血崩。适才那猫儿,应不是头回碰着染了无子草的老参了,老鼠吃了参,体内带药,猫多次抓捕洞里的鼠,这才落胎……”

他说出“血崩”二字,金凤脸色立时白得不剩半点血色,她身子晃了晃,仿佛看见那个血崩的三姨娘惨死的模样。

她腾地跪下来,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问下去。

身后有一只手扶住了她。金凤抬眸看去,见是陈柔,一脸平静,眼神坚定,扶着她的手臂,示意她起来。

赵晋也在瞧她。

初闻这么严峻的消息,她的表现出乎他意料。

她没有哭闹,没有慌乱,也没有求他做主。

她这么安静,若不是突然扶住金凤,甚至没人发觉她走了出来。

“姑娘……”金凤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,她恐惧,恐惧到小腿打颤,站都站不起来。

柔儿朝她点点头,然后将自己的袖子翻起来,伸出白嫩的胳膊,对那郎中道:“还请先生帮我看看,有没有受那药性影响。”

赵晋瞧她举着手臂,就着门头射过来的光线,瞧见那只伶仃的手臂那样纤弱,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它折断了。

郎中视线瞟向赵晋,等他的示下。赵晋抿唇点了点头,郎中飞快回院中就着廊下的水盆洗了手,又再三擦拭过,隔着条帕子按住陈柔的手腕。

他切脉切的比往常还仔细,屋中静极了,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扰。

所有视线都停在柔儿那条手臂上。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砰砰,砰砰,好生剧烈。

郎中换了个方向,又诊她的左腕。

等脉象切完,郎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,“可有乏力,可有头晕,可有腹痛、可有见红?”

柔儿适才腹部抽痛了一下,她描述那痛感,“刚才它动了一下,腹下跟着抽动,很轻微,但有点痛。”

赵晋握着椅子的扶手,指头紧攥,掌心都渗出汗来。

郎中说,“这之前,可有异动?适才情况突发,夫人兴许是出于心急,一时动了胎气。”

柔儿放心下来,理好袖子擦了额上的汗,她转回头,扯开唇角朝赵晋笑了笑,“官人,孩子没事。”

赵晋想回以一笑,可他发现自己的脸早就僵了。他笑不出,瞧着她渗了汗珠的鼻尖晶亮,他知道,她适才该有多害怕。

她很勇敢,即便怕成这个样子,仍然镇定的和郎中详细说明情况,确认她腹中的孩子无碍,她才露出几分倦态。

就在这时,外头响起步声,福喜径直闯进院子,立定在门前,“爷,咸若馆诸人皆已关押,护院们在西窗盆景里头挖出了一味药物及一道诅咒用的符文。”

赵晋缓缓站起来,他提步朝外走,同时问道:“尹留仙何在?”

福喜道:“四姨娘吵闹不休,小人们没法子,只得堵了嘴锁在房里。”

赵晋点头,几步走到院中。瞥见地上摆着的那些东西,淡声道:“把这些都烧了。库房里里外外都熏一遍,确保无碍,另置一套新的送过来。”

福喜应下,又问:“爷,那这院里的人?”

按惯例,所有下人都留不得。

赵晋回身,瞥见柔儿立在明堂正中,正举目望着他。

她这样纯善,定然不忍身边的人丧命吧。

她甚至在这样的时候,还去搀扶金凤,用笑容安抚他。

赵晋收回目光,别过头冷声道:“暂先绑起来,待审!”

他说完,就快步消失在院门外。

柔儿收回目光,见那几个搜东西的侍卫拎住哭喊不已的发财正要绑,柔儿叹了声,道:“这几个都是我身边的人,跟我情分不浅,待查明真相,就知道此事与他们无关。烦请您手上轻些,别伤了他们,暂先关在耳房,就别绑了,您看行吗?”

那人有点犹豫。赵晋向来说一不二,他们不敢不遵他的命令。可见柔儿扶着肚子,一副“你若不听我肚子就要疼了”的模样,他立时头上渗汗,犹豫再三应了,把发财金凤等人都关进了耳房。

柔儿立在阶前瞧了眼天色。刚才还晴好的天,此时重云汹涌。似又酝酿着一场雪雨,要将世间万物都凝成冰。

赵宅里人人摒气敛声,围在咸若馆院旁,里头适才还传出哭喊声,此时那几个哀嚎的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,喊不出来了。

赵晋坐在正厅椅中,中门大开,淡淡瞥着门外。

四姨娘被两个人按着,起不得身,见自己贴乳嬷已被打得不成人样,她高声道:“别打了,别打了!赵晋,你是要屈打成招吗?我送过去的东西干干净净,从我自己嫁妆里拿的。那小贱人成心害我,定是她自个儿把东西掺在里头,想要诬陷我。我跟了你这么多年,你竟连我的为人也不知?过去四年岁月,我待你哪一点不好?你如今为那个贱人,打杀我的人,把我也绑了,你一点不念旧情,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、糊涂了吗?”

那嬷嬷还吊着一口气 ,听见自家姨娘又在逞凶说狠话,她流着泪,颤颤巍巍开口,“姨、娘,您好好跟、好好跟官人说……”

四姨娘哭道:“好不了了!再也好不了了!自打赵晋得了那贱人,就已经没把我当个人瞧了。早知落得这个下场,我干嘛要送东西给那贱人?我就该在把她弄到府里那晚整死她,让她再没机会祸害我!我就早该一把火烧了这院子,回娘家改嫁给人做正房。沦落成妾,守着活寡,我为什么,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?是我瞎了眼,我看错了人!”

她平素骄纵跋扈,在府里逞威要强,底下人没少受她的闲气,几个姨娘甚至太太也常被她挤兑。如今听她哭骂赵晋,没一个人愿意出来劝劝,连惯常最体贴顾大局的二姨娘也没吭声。一个个抻长了脖子,等瞧赵晋如何发落。

赵晋有些倦,他靠在椅背上,随意抬了抬指头。

按着嬷嬷行刑的人会意,三寸宽的板子又抡起来。

那嬷嬷惨叫一声,彻底闭过气去。

四姨娘使劲挣扎,竟给她挣脱了,她扑到那嬷嬷身前,用力摇晃嬷嬷,“王妈,王妈!你别死,你醒醒啊。”

她伏在嬷嬷身上,哭得形象全无。

那护院上来扯开她,两指试了试那嬷嬷鼻息,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泼到她头上。

嬷嬷幽幽醒转,疼得低唤,四姨娘见那人还要行刑,扑上去护着嬷嬷,“别打了!别打了!我认,我认还不行吗?”

嬷嬷急得想伸手捂住她的嘴,可是胳膊像灌了铅,根本抬不起来。

四姨娘膝行爬到赵晋脚下,“官人,官人,您饶了我嬷嬷,我认就是了。我确实生过害她的心,我不否认。我做梦都想把她肚子踩烂,跺扁,我想弄死那孩子,划花她的脸!我是这么想的,我早就想这么干!东西是我的,我叫人送的。谁知道窗下的东西谁埋的我不知道,更不知道怎么辩,您既然认为是我,那就当是我做的好了。我尹留仙这辈子早就完了,多担个恶名罢了,你以为我会在乎吗?你若但凡还念着丁点旧情,就留我嬷嬷一命吧。她老了,经不得这么打。她把我哺大的,就当我还她。”

她说完,立时跳起来,对着赵晋身后的柱子就撞过去。

她寻死过无数回,这回最用力。

往常或是上吊,或是闹着要投井,怕他不肯救自己,早早安排了人及时把自己拦着。

今儿她没旁的选择,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脱罪的办法。赵晋说得对,她不聪明,她没脑子。

她但凡有一点头脑,也不会放着正妻不做,给他做妾了。

她朝柱子撞过去的瞬间,余光瞥向他。

他真是沉得住气,一动未动,甚至眉头都没抬一下。

额头撞上坚实的木头,震得脑袋里直响。

恍惚皮肉绽开了,有血液顺着额角淌下来。

她倒在地上,听见嬷嬷在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喊“四姨娘”。这称呼她不喜欢,从一开始就不喜欢。做了姨娘不说,还排在第四个位上,她们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讳这个,四与死同音,当真一点都吉利。

赵晋目光幽冷,疏淡的望着她软倒在地。

她没有死,甚至意识还清明。只是视线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。

天旋地转,原来撞柱子是这么疼。

原来他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,连拦都没有拦她。

赵晋闭上眼,沉默了片刻。

不是她做的,会是谁。

也许……甚至是和当年害了三姨娘的,是同一个?

时隔四年还敢动手,当真好大的胆子!

他目光扫向门前站着的人。

大姨娘和二姨娘并肩立着,一个面容沉静,一个表情充满惋惜。

尹留仙只知无理取闹,一句有用的供词都没说出来。

那个躲在他身后,一直伺机谋害他子嗣的到底是谁。

**

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里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。和家里人赌气,直接从船上跳下来,说要死给他们看。

家人慌乱极了,眼看着她落在水里却无力阻拦。

他们趴在船舷上,大声喊她的闺名,“留仙,留仙!”

“留仙!”一道男声,磁性悦耳,喊她的名字,引她转头看去。

阳光刺眼,她半眯着眼睛,看见他分明的轮廓。

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。

浓眉凤目,高直挺拔。他立在船栏后俯身伸出手,笑道:“把手给我。”

她不知怎么了,听见他这把声音,心跳的不受控制。

他淡淡的命令,带着股不容拒绝的成竹在握。好像算准了她一定会听话,一定会把手给她。

鬼使神差般,她伸出手去。

他的掌心干燥温暖,手掌很宽,指头修长,握住她的手腕时,坚定而有力。

她浑身尽湿,被他拖上船。

对面她娘大声哭起来,吓得腿都软了。

他拨开她湿漉漉的头发,训孩子一般训道:“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,命可只有一条。”

他背后是细碎的阳光,耀眼得叫她不敢多瞧。

那一瞬就注定了一辈子。她栽在他身上,连自己都忘了。

睁开眼,同样一张脸,可周身冰寒,阴冷刺骨。

她扯开唇,唤他“官人”。

赵晋点点头,“醒了?还好?能说话吗?”

她点点头,很奇怪的,她竟没有哭。眼眶干涩,一点泪意都没有。

“你是从谁处闻知陈柔有孕一事?我希望你直言不讳。”

四姨娘蹙了下眉头,额上的伤牵引着,她每做出一个表情都觉着痛。

她顿了顿,死气沉沉的眼睛慢慢回复生机,她有点激动地坐起身,“是云碧若,是她!是她害我?”

一瞬间,仿佛什么都想通了。

她那么傻,一直在吵吵闹闹不肯答他问话,不肯去听他问的是什么,一味只在伤心他翻脸无情,她真是太蠢太蠢,竟到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。

赵晋没什么反应,只是淡淡地又道:“当时你们都说了什么,我要你事无巨细,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。”

**

赵晋在咸若馆留了片刻,出来后,命人提审二姨娘,搜查院落,照着处置四姨娘一般,将院子里一干人等尽数锁着。

秦嬷嬷提灯进了屋,见卢氏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,正坐在窗前发呆。

秦嬷嬷快速步进去关了窗,“太太,仔细见了风头疼。”

卢氏脸上有少见的红晕,整个人精神焕发,忽然变得灵动起来,“我听见隔院的惨叫声了,是不是轮到云碧若了?”

秦嬷嬷点头:� �是,二姨娘刚被拖去前院书房,问话去了。院子也搜了一遍,好像没搜到什么。”

卢氏噙着笑,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灯芯,“云碧若多机灵个人啊,府里头到处都是她眼线,就算有证据,只怕也早就挪到别处去了。”

秦嬷嬷叹了声,拿过布巾替卢氏擦头发,“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二姨娘,人心隔肚皮,想起来就瘆得慌。太太,您没掺和当年那些事吧?”

她问得很小心。太太恨毒了官人,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。怕她多嘴阻止,多半要瞒着她。她今天听见外头的哭喊声就觉得心惊,怕查到上院来,揪出那些她想都不细想的事。

卢氏冷笑:“我为什么要对付那些贱婢?他们配脏了我的手?”

秦嬷嬷忙堆笑道:“老奴这不是……害怕把您牵扯进来嘛,没有最好,太太心善,自然不像那些个蛇蝎心肠的……”

卢氏推开她,爬到炕上推开窗。雪花漫天,满世界都是纷洒的银白。

她伸出手,接了一捧,未来得及收回手来细看,那雪花就在掌心飞速化成了水珠。

书房内,炭火烧的正旺。

二姨娘跪在地上哭哭啼啼,“爷,这些年碧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您再怎么不喜,也不该这样疑心。尹留仙说的话能信吗?她为了攀咬我,什么说不出来?您若是不信,大可顺藤摸瓜查下去,去问问药堂去打听此事的人是谁,去问问那些下人,我有没有指使过他们?任这件事是谁做的,也不可能是我,我跟那些人一样吗?爷,表哥!我跟您连着血缘,我怎么可能会害您的孩子?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明天要去夹子,晚上才能更,本来是每天0点第一时间发,明天因为情况特殊,要晚上十一点(23点)才能发新章节。届时我会爆更回馈大家,谢谢支持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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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《晚庭春》,以下是文案:

家中败落后,未婚夫上门退婚,骂她“痴心妄想”,婉珍隔窗默默听着,一言不发。

转眼,婉珍凤冠霞帔,去给病中的谢老爷冲喜,做了谢家大夫人。

几年后谢老爷丧礼上,继子们联合发难,婉珍捧着牌位坐在高堂,敛容肃穆,把来瞧热闹的亲朋都震住了。

唯独没震住闻家小子,听见婉珍训斥继子,他一个没忍住,嗤地笑出了声。

婉珍蹙眉看过去,闻峥正向她挤眼睛。

夜里,他从窗摸进来,被女人虎着脸罚跪在床畔,笑嘻嘻地求她:“婶娘,我错了还不行么?”

————

闻峥身为威武侯府世子,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,只是眼界奇高,直混到二十五六,还没遇到个想娶回家的姑娘。

家里为他的婚事愁坏了,在第十次相亲不成之后,闻老太太下了死令,今年只剩唯一一个黄道吉日,在那之前就是打晕了他,也要给他抬个媳妇儿进门。

闻峥没法子,这才在某次酒后吐露心声,说:心里早有人儿了。只是差着辈分,怕家里不同意,才不敢吭声。

闻老太太叫人暗中打听,这一打听不要紧,老太太差点气得背过去。

原来闻峥相中的人,是谢家太夫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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